今年9月,进入秋天后,沉寂了一个夏天的台风忽然躁动起来。
8月底,我注意到了这场后来被命名为摩羯的台风。当时它还没有正式生成,我们从数值预报上看到,它未来很可能会生成。
这是风迷的习惯,碰上台风活跃期,每天都会打开云图资料看看。官方的消息同步在出,但要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能力。到了提前三四天的时候,我们才决定实地去追。对有经验的追风者来说,一般都是在最后关头做决策,太早的话它可能会变弱或转向,追击意义不大了。
超出预期的是,我们没想到摩羯最后变得这么强,达到超强台风级别。上一个进入海南岛的超台还是2014年的“威马逊”,当时造成了100多亿的经济损失,60多人死亡,特别严重。这次的摩羯,是继威马逊之后登陆中国的最强台风,而且登陆点和上次一样,又在文昌县。
我追台风6年了,摩羯也是我真正去现场追的第一个超强台风,的确很震撼。
摩羯在9月6号登陆文昌县,我们3号订的机票。我和一个摄影师朋友从杭州飞,我的搭档仙人球因为在上海上班,就从那边飞。文昌肯定进不去,我们原本计划是,5号一大早先在珠海落地汇合,然后租车去湛江,也就是在文昌北边的雷州半岛进行观测。结果仙人球的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延误到凌晨。没办法,台风不等人,我跟朋友先出发了。
根据路径,我们选了一个认为最佳的观测点,在湛江市徐闻县北边的一个镇子。一路的风很大,能看到风车和大片椰子树被拦腰折断。我们测量到当天晚上最高风力是16级,第二天醒来,感觉整个世界都成了废墟。
周边的房屋,就像拆迁一样,屋顶没了,墙壁剩下半截。旁边的加油站成了露天的,顶上的罩棚全被掀掉了,留一个空架子。回程的路上,我还看见一个龙门吊扎进房子里,大卡车翻在地上。大面积的树成片倒下,树干是光秃的,叶子都被风拔没了。
其实追风这些年,我对比较严重的风毁场面不算陌生。但每次近距离地站在那里,还是会心惊,被自然的威力震动。心里很难受,一个人的家,一个人赖以为生的全部,可能就在顷刻之间荡然无存了。
我能做的不多,拿起相机,让人们看见,一切如何发生,如何影响我们的世界。
这次追摩羯,我跟仙人球其实没有成功汇合。野外的状况复杂而且变幻莫测,在充分考量安全性的前提下,还是可能出现各种意外,很考验人的临场应变能力。
我们开车过去才发现,选的那个观测点很糟糕,有大片泥地,周围全是树,不能久留。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想往回走,结果台风靠近得比想象快,突然就起了一阵大风。树在天上晃,倒下来很多棵,把回去的路堵死了。我们赶紧掉头换路,又被倒树拦住了。
试了几次,各个方向都出不去。我琢磨着,如果只能被困在这里,附近哪里会是最安全的点位。最后,我们把车挪到一个离树林不远的位置。那里的树虽然高,但树干比较软,质量也不大,被风吹倒时只会慢慢弯下来。而且那片林子还能起到挡风的作用,让我们的小车不至于直面16级强风。
贝碧嘉比较赶,“特种兵”式追风。它的登陆时间是9月16号早上8点左右,我和搭档头天晚上11点开车从杭州出发去上海,沿着海堤的公路一直往南开,去浦东滴水湖附近的观测潮位,在一个东南角上,有较大的拦截概率。此时贝碧嘉也在太平洋洋面上快速向西北移动。
一整晚,我们基本没睡。随着临近登陆,风越来越大,天空变成粉紫色,所有平时看上去牢固的东西都在晃,粗大的树干、红绿灯、电线杆、海边的自动气象站。瓢泼大雨在地上一阵阵地翻滚,天上全是飞来飞去的碎东西。
台风贝碧嘉是1949年来登陆上海的最强台风。我们测到的最大风速是36米每秒,达到12级风力,对上海来说挺少见的。仙人球住在上海,很担心,因为他家里弄了个仙人球养殖大棚,摆了好多排,宝贝得不行。我们特意给棚子加固,后来他家里一些东西被吹飞了,阳台也被淹了,还好这些仙人球都安然无恙。
追完贝碧嘉,今年的台风活跃期差不多就结束了。我接下来要做的是整理素材和资料,其中有些很宝贵的影像素材,可能是国际上第一次捕捉到的。还有些东西会送到相关研究所,辅助他们的科研项目,或者用作科普。
当拍摄的画面真正起到作用,是作为追风者感到最满足的时刻之一。
我第一次对气象产生兴趣时年龄还很小,但记得很清楚,是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我偶然看到一张风云二号B星拍摄的卫星云图。
当时觉得好神奇,每天在生活里看到的都是很具体的东西,天空、云、刮风下雨,卫星拍摄的云图却提供了一种宏观的视角,能俯瞰整个地球的气候变化。不过后来我也了解到,我看的那张图准确来说不是拍的,是后期叠加产生的效果,所以很“正”,很漂亮,超级蓝的海,超级绿的植物,现在我们都叫它美颜二号。
跟班里男生可能不太一样,我从小比较“静”,不太爱动,他们都喜欢体育课,我特别特别喜欢科学课,天天捣鼓一些小玩意。那时我在成都上学,班里的科学老师也教信息技术,还玩摄影,人很有趣,直到现在我们还有联系。
2012年,我跟随爸妈搬去杭州。很巧的是,台风海葵在那一年登陆浙江。那天是8月16日,外面狂风暴雨,风声嗡嗡地响,我在床上窝着,很害怕,整晚没睡着觉。台风这个概念第一次进入我的认知范畴,以前生活在成都内陆,只能从地震这个维度去理解自然威力,不知道天气居然也可以这么恐怖。
也是在初中的时候,爸爸买了台单反相机回来。对我这种爱捣鼓和折腾的性格来说,没有明令禁止,那我肯定要去摸一摸的。对摄影的兴趣也许就从那时开始。到了高中,真正让我决定把摄影和气象结合起来的,是一部美国纪录片,叫《Tornado Alley》(龙卷风走廊),讲一位美国的IMAX电影制片人将他的大画幅摄影机装在装甲车里,送入龙卷风。
这部片子对我的影响太大了,某种程度上直接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。它可能没有灾难片中的特效那么夸张,但胜在真实,每一帧里的细节,植物的摇摆,风的运动都可以推敲,实拍的东西才有这种力量。它被我备份过5次,到现在,每年还会翻出来重看几遍。
当时我就在想,中国地域宽广,气候如此复杂多样,怎么没有一部我们自己的关于风暴的纪录片呢?那我要把它拍出来。
美国风暴纪录片 Tornado Alley
我们那届是新高考,我选了地理、化学、技术三科,但后来我走了摄影类的艺考方向。我学摄影,目的比较简单,一是借助这个工具来承载我所感受到的自然之美,二是它能给我提供相对宽松的创作空间。学理工科,或者地理,都没法达到这些目的,我早早就权衡过了。
我第一次实地追风,是在2019年高考完的暑假,台风利奇马二次登陆的时候。当时我还没考驾照,也不太认识同好,就跟我爸说,让他开车带我去追。我爸听完觉得我疯了。但我很坚持,认真告诉他,这是我未来很多年的一个拍摄项目,我要做中国版的《龙卷风走廊》。
我们带着简陋的风速仪、气压计和摄影设备上路了,成功拍到了一些狂风中的地面景物变化。那次追风对我来说意义很大,它首次验证了一个重要事实,那就是我们在国内去追风,同时做电影拍摄,是完全可行的。追利奇马也让我认识了仙人球和中气爱(中国气象爱好者)他们,找到了自己的追风搭档。
有些人会觉得,追风好像就是追求刺激,为了刺激都不要命了。其实不是这样。一次追风的过程是非常理性的,从分析到规划,到根据动态实时调整,都需要大量的理性决策。
对追风来说,很多危险其实都能通过前期准备规避。真正到现场后,最危险的情况大概是困在原地动弹不得。它是种隐形的危险,意味着一旦发生紧急事件,龙卷风来了、潮水上涨、建筑物垮塌之类的,你发挥不了主动性。
只要还能行动,人就是相对安全的。遇到意外状况的时候,我通常比较镇静,因为着急没用,周围没个人影,手机信号可能也弱,你只能靠自己的经验和知识储备脱困。我会立刻开始想最坏的情况是什么,车上物资能撑多久,有哪些预案。
只有一次,是去年在广东追台风泰利的时候,正开着车,也是突然起狂风,然后一颗粗壮的桉树“砰”地砸下来,正中车子的引擎盖。我一个人坐在车里,就听到咣当一声巨响,盖子弹起来,眼前溅起好些碎片。当时真是慌了一下。
我一边跟仙人球通话,听他的指导,他追风经验很足,上班来不了的时候就会在线上辅助我。我在语音里大叫了几声,然后很快冷静下来,想着如果被困住,至少要做的是调一下车子方向,让车屁股对着可能倒下来的树,争取救援时间。
自然是难以掌控的。追风越久,我越能深刻理解这一点。但也不否认的是,很多时候,正是追风过程中难以预知的那部分,让这件事本身变得迷人。
追风的时候,我跟风暴像是对手,但成功站在它面前那一刻,我们好像又变成了朋友。
2022年,苏镝坷推出个人首部纪录片《风暴之下》,也是国内首部风暴纪录片
准确来说,追风的“风”,指的不只是台风或龙卷风,而是一次值得记录的天气事件。
很多追风者去到现场,目的可能是身临其境地感受大自然。对我来说,这种“美”的体验只占一部分,我更大的任务是记录,用我客观的镜头去展示这种自然力量。
几乎从一开始决定追风,我就有了这种使命感。随着体验的拓展和深入,尤其是亲眼见证的各种风毁,让这种使命感不断强化。
2021年5月,苏州市盛泽区发生了一场龙卷风。龙卷风最高是EF-5级,那次达到了EF-3级。龙卷风和台风不一样,台风是一个巨大的热带气旋,在海上生成,可以预测路径。龙卷风是最极端的强对流天气,规模没那么大,但来无影去无踪,很难预警。龙卷风中心附近的风速可能非常大,破坏力极强,会瞬间摧毁沿途的一切。
那几天我正从北京赶往南京,因为超级计算机的数据预报,南京附近可能出现比较激烈的天气系统。那天晚上,朋友给我发来雷达图,上面显示武汉西边有一个深红色“钩子”,是龙卷风预兆。我赶紧发了条动态,提醒武汉的朋友不要外出。几乎同一时刻,苏州市的雷达资料也出现了同样预兆。
5月14日,龙卷风果然来了。我立刻改签火车票,去了苏州。到达风毁附近的时候,我站在那里,什么都看不出来,还以为已经恢复正常秩序了。直到我把无人机架起来,飞上天空,才看清风毁全貌。
刚被龙卷风扫过的盛泽市区一片混乱,因为高压电塔被破坏,全城还处于断电状态。俯瞰画面里,能直观地看到,被龙卷风扫过的地方成了废墟,有些厂房被夷平,变成一堆七零八碎的砖块。我们都沉默了,之前看过再多课本、书籍上的资料,都比不上此刻亲眼看见这些画面带来的内心冲击。
苏镝坷作品《伤痕》,送到了佛山龙卷风研究所
我还花一个月时间追过一场洪水,2020年7月江西鄱阳湖流域创纪录的特大洪水。
当时有一些农民没撤走,还住在村子里。一个农民听说我们要拍纪录片,主动划个小船把我们带到周边去看。他们可能也需要我们去告诉大家发生的事情吧。我带了无人机,从航拍画面里,我们清晰地看到,一栋一栋白色的楼房,变成了一片汪洋中一个个孤立的点。平房就只露出了房顶,村民划着木筏从房顶旁边漂过。
洪水出乎意料地安静,太安静了,它不是山洪那样轰地冲出来然后翻腾,是暴雨中慢慢涨起来的。所有的东西,就那样安静地泡在水里。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画面,真的终生难忘,一边控制飞机一边发抖。
我印象最深刻的是,有个农民坐在自己的田边钓鱼。我过去跟他聊天,他说这里之前是片花生地,全淹掉了。我问那怎么办,他说还能怎么办呢,庄稼都在底下喂鱼了,现在只能先啃老本,啃完出去打工。临走时他还朝我们摇头,说你们这群小年轻哦,你们不知道农民的艰苦。
被洪水淹没的村庄
追风6年,我追过300多场风暴,里程数几万公里,最南到海南,最北到过内蒙古的通辽和包头。让我很感慨的,除了自然之力,还有人类在对抗天灾时展现出的顽强姿态。
追摩羯的时候,我看到,因为救援队需要先保证大路的通畅,还没来得及抵达这些比较偏远的小村庄。一个老农民自己开着挖掘机,在清理村子里的倒树。还有破坏的电线,大家也在尝试修复。
数次风毁现场都是如此。虽然受灾严重,但村民们仍存希冀,全都自发地组织起来,努力去恢复正常的生产和生活,重建家园。
在自然面前,人如此渺小,但要生存下去,人又必须与天博弈。
理解的第一步是了解,把每次追风的画面和数据记录下来的意义就在此。有时候我想,从这个角度来说,拍得好不好已经无所谓了,能够“拍到”就弥足珍贵。
看见伤痕,然后记住它。带着内心的震撼、血泪堆积的经验,迎接下一次,不知何时降临在你我头上的风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