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沉时代,怎么活?

下沉时代,怎么活?

时代列车轰轰向前,可车窗外的景色,愈发光怪陆离——普遍不快乐的情绪,愈发复杂的各类矛盾,剧烈波动的股市,以及一度精疲力尽的人们。


在碎片化、分众化、流量化、情绪化的今天,我们是否注定漂泊无依,要在迷茫与疲惫中度过一生?昨日世界中的故事与抉择,能否为困顿中的我们,提供有关安身立命的启迪?


音频节目《回忆录里的20世纪中国》已在看理想App上线,点击「阅读原文」了解。


下沉时代,怎么活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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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唐小兵与你一起,在20余部中国知识分子的回忆录中,回望岁月洪流中个体的见闻、感悟。以一种严肃、有抵抗感的细读,打捞一份超时空的“下沉年代”生活启示录。


20世纪的知识分子,站在历史的十字街头,在现代与传统、个体与集体的拉扯之间,在永恒的冲突与困境之中,遍尝与时代周旋的滋味。


TA们用自己一生的起落沉浮,书写着一份份关于生存、生活、生命启迪深远的答卷。这些更跌宕、更敏感、更深沉的回忆,让我们看到,文化比权力更有尊严,学术比政治更有生命。


这一次,让我们与唐小兵老师一起,再访回忆录中的中国与中国人,在这档关于韧性、成长、勇气的节目里,寻找安顿自我的可能。


下沉时代,怎么活?


讲述|唐小兵

来源|看理想《回忆录里的20世纪中国》发刊词


01.

一种有体温的回溯


我研究历史其实是半路出家,原来在大学学的是新闻专业,后来在一个很小的师范学院新闻系教书。工作了两年之后,很偶然的原因,认识了我后来的老师许纪霖教授,他认为我其实比较适合学历史。在他的“怂恿”下,我到华东师范大学读硕士、读博士,后来留校任教。


读书的时候,可能因为不是科班出身,所以就想多读一些第一手的材料,除了当时因为做研究要读的《申报》《大公报》等一些报刊杂志之外,我对个体生命的历史也更感兴趣。


一方面是因为,我觉得自己身上还是有非常强烈的大学时代文学青年的气质,另一方面也是因为,从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开始到我念研究生的2000年初,有大量口述史、回忆录出版,各种各样的都有。


特别是2006年,清华大学何兆武先生——原西南联大的毕业生——他的口述回忆录《上学记》出版了。《上学记》这本书对当时的我触动很大,因为我觉得,通过这种读口述史、读回忆录的方式去理解一个时代,是个特别有意思、有趣味的一个通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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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问西东》


上个世纪90年中后期,整个中国社会相对来说比较开放、多元,当时很多经受过“文革”“反右”冲击的这些老人,推出很多口述回忆的作品。另外,随着21世纪初互联网的崛起,很多人也开始通过网络,了解到更多个体的生命历史。


而且,在这样一个出版文化兴盛的时代,当时《看历史》《温故》《万象》等等很多期刊杂志,也喜欢发表一些有关个体对过去时代记忆的文章。


所以,在这种种的推动之下,你会看到,这样一种通过回忆录、口述史而不是通过生硬的年代数字、高度概括的历史规律、格式化的概念来回看历史的方式,让更多人对中国历史有了一种带着生命体温的回溯、感受,因此这样一种方式在大众领域里特别受欢迎。


后来, 2010年齐邦媛教授《巨流河》的出版、2013年王鼎钧先生的回忆录出版,还有何兆武的《上学记》、查建英的《80年代访谈录》等等,这些出版物就形成了一个彼此相互关联、相互映照的对于过去历史记忆的挖掘热潮。


我觉得,这里有很重要的一点,就是我们希望通过对于过去的一些来自于个体生命的回忆、理解、感受,来形成一个彼此之间的共情、一个彼此共通的了解,还有一种理性反思的能力。


你会看到,通过这样的方式,慢慢就呈现出了一种我们所希望的、有更多个人化个体化的、涵盖了各种不同阶层家庭的历史记忆,包括后来我们也有推动关于中学生写家庭历史的尝试等等种种,如此形成了一种风潮、形成了一种取向——你会在这其中看到“人”。


很多历史研究越来越客观化,都是数据、都是资料、都是制度、都是概念,你看不到“人”。然而,口述史也好,回忆录也好,你会看到“人”本身,而每个人用怎样的方式去回忆她/他的过去,因为每个人的个性以及所处的位置就又不一样。


所以,你通过回忆录的阅读,就可以比较完整、比较深入地了解一个人的性格、思想、观念、自我认同,了解一个个体生命自我塑造的历史,以及她/他对别人的看法、对这个时代的看法,包括在生命中陷入困境的时候,她/他去寻找怎样一些资源,来应对自身生命中一些困顿的时刻。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。


可能我在学生时代正好碰到这样的浪潮,自己又特别感兴趣,于是比较留心收集、阅读材料。另外一方面,因为我有写书评的爱好,所以我就自己阅读回忆录、写相关书评。


后来,2009年我博士毕业留校,当时脑洞大开,开了一门面向全校本科生的选修通识课程,课程的名字就叫做“回忆录、口述史与20世纪中国”。为了更好地进行这门课程的教学,我就陆陆续续收集了很多两岸三地的回忆录和口述史作品,和同学们在课上讨论。


我发现,这样一门课程对于很多同学来说,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认知、体验和感受20世纪中国的媒介。很多同学以前在中学阶段只是通过教科书、通过比较主流的历史叙事、通过死记硬背的方式来了解历史,但是当在课堂上阅读回忆录、口述史的时候,她/他们就突然面临一个非常强劲有力的、来自于个体生命记忆与感受的,对20世纪中国历史的建构、还原与呈现。


我还发现,通过这样一个方式,其实可以让我们的同学和自己的上一辈、再上一辈有比较深度的沟通。以前我们都知道,上一辈、再上一辈所经历的历史,更多是一部伤痛的历史,也是一部沉默的历史,是一段“失踪的历史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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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问西东》


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过去的历史太过于痛苦,所以很多人不愿意在家庭和家族内部回忆往事,尤其是那些当年被打成“右派”的、成为知青的、参与三线建设的、被流放至黑龙江青海或云南的,等等。


因为这样一门课程,因为这样一个口述访谈,学生们终于和自己家族的老人、长辈有了一个精神的、文化的、历史的交流。她/他们还和我分享了一些很有趣的现象,比如说,祖父可能因为出身很好的家庭被打成“右派”,所以祖父这一辈对于整个新中国的描述、界定、感受是非常负面的。


但可能外祖父原来是贫下中农,因为“土改”、因为新中国的建立等等,他们在整个社会流动中是往上升的,那么他们就对于整个新中国有非常高的评价,觉得自己有一种翻身的历史体验。所以,通过这样的课程、口述访谈、报告整理,学生们会发现,家族内部的记忆都存在着战争、存在着冲突。


我觉得,这对于培养历史感、历史记忆能力、历史理解能力很重要,因为我们今天对于历史的批判和反思,首先要知道发生了什么、最实然的历史进程是什么样的。


另一方面,这对于培养独立思维、批判性思维也很重要,因为当你置于家庭内部记忆的战争时,会突然发现,原来我的祖父和我的外祖父、原来我的父亲和母亲,对同样一个事情、同样一个时代的记忆、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,甚至是互相冲突的。而你只有在一个有冲突的、有分歧的状况中,才会去想到底谁讲的相对比较靠近历史的真相,以及该通过什么样的方式去抵达历史的真相。


如果没有事实作为基础,你所有的评论、所有的意见都只是你的情绪。情绪本身——今天我们很多人谈论情绪价值——但我觉得,如果情绪只是一个情绪、只是一个感想、只是一个“屁股决定脑袋”的想法,而没有任何的对于事实本身的挖掘,那情绪只是泡沫而已,来得快、去得快,人就陷入情绪的内部冲突,那就没有多少意义。


02.

知识人的冲突与困境


写回忆录的人很多,为什么我会对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回忆录特别关心?


我们知道,知识分子在20世纪中国的命运是非常独特的。一方面,她/他们是中国历史进程非常重要的推动者,从辛亥革命到国民革命再到共产革命。但另外一方面,她/他们又是被拷问的对象,因为知识分子曾一度属于小资产阶级。


所以,在整个历史过程中,知识分子是一个特别复杂的群体,她/他们事实上的身份跟她/他们在理论上、概念上所处的地位之间,存在一个永恒的冲突和困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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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问西东》


此外,中国的知识分子往往比较敏感的,比较细致,对社会、对时代的感觉比较敏锐,有更多感触。她/他往往会有比较强烈的书写意愿,比如写日记、书信,包括到年老以后写回忆录。甚至不用到年老,胡适在40岁的时候写《四十自述》,后来沈从文受到影响写了《从文自传》。


胡适曾号召,他在1920、30年代就说,不要等到年老的时候再写回忆录,80、90岁很多事都记不清楚,我们应该在中年的时候写回忆录,每个人把自己早年的历史都写出来,为后世的研究留下一份史料,为自我的认同留下一份见证。


所以,我们可以看到,知识分子一方面她/他们在20世纪中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,另外一方面她/他们留下非常丰富的材料,触角广阔、多元。而在知识分子内部,也呈现比较多元的样貌,比如说有偏保守主义的、有偏左翼的,也有偏自由主义的,不同类别、不同阶层的知识人,都有对20世纪中国不同的回忆,这些不同的回忆之间,就会构成众声喧哗的多重旋律。


我觉得,读这些知识分子的回忆录,其实有助于把20世纪中国历史那样一个多重的、多样的面貌恢复、呈现出来,而不是一个单向度的历史的面貌、历史的面相,这也是我之所以特别关注知识分子回忆录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。


03.

埋藏知识,留下种子


那么,为什么今天的我们还需要阅读这些知识分子关于20世纪的回忆录、口述史呢?


其实我觉得,当下这个时代的动荡变化,对于很多人来说构成了一个非常强烈的挑战。我们曾经所期望的、所想象的,是“黄金时代”,是“二十年之后来相会”,是“在希望的田野上”。但是需要注意的是,一个时代、一个国家,不可能永远走上升的曲线,有时可能停滞,有时可能会下滑,有时甚至可能会断崖式地下跌。


在这样一个情况下,我们如何自处?我们自怨自艾吗?我们就在抱怨、愤懑、抑郁中间这样度过一生吗?我们怎么样来操持个体的生命?


我们想一想,从1840年代以来一直到今天的中国,将近两百年的历史,有人讲所谓“垃圾时间”和“黄金时间”,这中间有多少时间是属于真正的“黄金时间”?有多少时间属于“垃圾时间”?


比如从鸦片战争开始一直到现在,这么多年的历史,这么多1900年代出生的人经历了一系列的战争、逃难、革命,其实每个人生命都非常的脆弱,但是我们看到,整个20世纪中国的历史,尤其前半叶的历史,在那样的情境下,那些人、那些对文化有敬畏的人、那些知识分子,仍然相信中国不会灭亡,用齐邦媛的话来说“弦歌不辍”。


包括何兆武先生在《上学记》谈到的,说他们那时教学的设备非常简陋,教室也很简陋,晚上都没办法看书,只好跑到昆明的茶馆泡茶去看书,还时时要跑警报。但是,何兆武先生也说,他和他的同学感觉生活在那个时代反而会觉得有一种幸福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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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无问西东》


我们怎么来理解这种幸福?那是战争的年代,那是匮乏的年代,那是极度不堪的时代,那是连亲人的音讯都全无的时代,但是她/他们有时候反而有一种幸福感。幸福感就来自于,她/他们是活得特别单纯、特别纯粹的人。


一方面是求知,另外一方面对家国那种关切又是非常真诚的,还有一方面她/他们对未来有一种期待,她/他们觉得中国终归会走出这样一个非常艰难的隧道,对未来有着强烈的期望。所有这些叠加在一起,构成她/他们那一代人没有放弃自我的理由。我觉得这些故事其实会给我们带来很多启发。


读这些知识分子关于20世纪的回忆录、口述史,我们会发现,今天的中国仍然是在20世纪中国的延长线上,我们并没有真正的走出20世纪,尤其是20世纪中期的逻辑思维和话语。我们以前以为我们走出去了,以为这一页历史已经翻过去了,但突然有一天我们一觉醒来,发现活在一个二手时间里面,过去在重复发生。


那么,我们怎样面对二手时间,怎么面对自我,怎么面对过去?托克维尔讲了一句话,他说:“当过去不再照耀未来的时候,人类的心理就在茫然中游荡。”


如果我们对过去完全无知,没有了解,觉得过去这些都是老黄历了,我们不需要了解,其实我们根本也没有办法很清楚、很通透地去理解当下的政治、文化、语言、思维的现状是何以形成,去理解为什么历史并不一定会全然进步的,有时会有返祖现象、借尸还魂现象。更进一步地,在这样的情况下,我们怎么活?我们就悲叹、就痛苦吗?


我想,我们可以从自己身边开始慢慢做一些工作,做一些有意义的工作,从周边、从附近、从日常出发,去行动、去思考、去写作,去做一些有意义的、小小的事情,可能会让我们在面对这样一个特别大的时代变动,在动荡不安的时候,为我们自身留下一些安定自我的力量,甚至能够安定到别人。


王鼎钧先生有一句话,我觉得特别有道理,他说,一个知识分子是没有办法在一个动荡的时代做特别多事的,没办法应付一个特别动荡的时代,但他可以为下一个和平的时代,埋藏知识,留下种子。


我觉得历史学家的工作,回忆录、口述史的写作,其实也是在“埋藏知识,留下种子”。因为历史本身最微妙之处、奥妙之处,在于历史本身的展开并不像历史规律所呈现的那样,是完全结构化的、功能性的、可预测的,它往往会有各种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吹过来,最后形成一个历史的合力,会有很多偶然的裂隙出现。


我们谁也没办法完全预测到可能会出现什么情况,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我们自身的阅读思考,为一个更好时代的到来做一些准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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👇“下沉年代”生活启示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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