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女嫁给了游戏里的男人,和他有了个棉花造的孩子

2024年9月1日,上海北外 滩,玩家在肯德基与手游 《恋与深空》 联动快闪现场“打卡” 图/视觉中国

在游戏里找老公,把玩具当亲生孩子养,成了她们学习亲密关系的第一课。



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

 / 南方人物周刊实习记者 李一钒

       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孟依依 发自上海

编辑 /  李屾淼 lishenmiao1989@126.com



李雨轩的孩子坐在她大学寝室的床头,孩子名叫许圆,是一只棉花娃娃,棕色发片紧贴着毛茸茸的白色皮肤,伸着短腿笑眼眯眯地坐着。


许圆随父姓,它爸是乙女游戏(简称乙游,可以在游戏里与男性角色约会、谈恋爱的游戏类型,玩家大多数是年轻女性)《恋与制作人》中男性主角之一许墨。她、许墨、棉花娃娃组成了一个三口之家,“圆也有团团圆圆的意思”。


2017年,作为国内第一款乙游的《恋与制作人》上线,不满一个月,安装数量即突破700万。游戏人气主角许墨自此有了成千上万的“老婆”,李雨轩则是其中之一。


乙女游戏一跃而成游戏行业强有力的增长点,并且一浪赶着一浪。根据手游数据观察员数据,2024年新推出的乙游《恋与深空》上线后,首月国服流水达到了5.09亿,打败了2017年《恋与制作人》的3.14亿首月流水。


类似李雨轩这样的乙女游戏玩家形成了一个庞大的群体,其中还衍生出一批以乙游角色为假想伴侣、以棉花娃娃为孩子的深度玩家。她们扮演起游戏中那些纸片人的妻子,以及棉花娃娃的母亲,想象与自己喜爱的游戏角色组成家庭,在电子游戏以外,又开启了一场“赛博育儿”游戏。


▲李雨轩的娃娃坐在床头,右边是许圆 图/受访者提供



不断被藏起来的宝宝


“你都这么大了,每天抱着个娃娃像个什么样子?”


“你的钱可真多啊,净买一些没用的东西。”


这是小葵把棉花娃娃买回家后,听到的两句来自母亲最频繁的指责。她今年高二,喜欢上了乙女游戏《恋与深空》男主角之一的祁煜。在微店平台(购买棉花娃娃的常用平台)上浏览时,小葵“一眼就看中了祁煜的这个娃娃”,买娃娃的钱,则是她利用寒暑假做游戏陪玩赚来的。


但小葵在下单之前,没有想过母亲会是这种反应。她以往觉得妈妈是个较为开明的人。小葵初中时候追过星,妈妈知道以后不但没有反对,还给她钱买周边。“可能是因为她小时候也追星,把海报当成墙纸用,才会理解追星。”小葵猜测。


但养棉花娃娃显然不在妈妈的经验范围内。她想尝试让妈妈接受这个娃娃,在娃娃刚到家时经常抱着它在妈妈面前晃悠,然而一提起就是“要么转移话题,要么让我赶紧把娃娃带走。”虽然久而久之,小葵已经习惯妈妈持续的言语指责,但痛苦并不减少:“我最喜欢的东西,被我最亲近的人讨厌。”


最难以接受的是小葵察觉到妈妈想把娃娃送人。妈妈曾领着亲戚小孩到小葵房间,未经小葵同意就指着坐在床头的棉花娃娃问小孩:“你喜不喜欢这个娃娃?喜欢就送给你。”


听到之后,小葵立刻回到房间把娃娃藏到衣柜,害怕小孩离开时把棉花娃娃带走。


从这之后,每当自己离开家,她就会把娃娃藏到床底或衣柜里,“害怕妈妈看到棉花娃娃就会把它扔了。”她也不再指望能通过沟通让妈妈理解这件事了,“骂就骂吧”。开学住校时,小葵托朋友把娃娃带去了学校宿舍,偶尔还会放进书包带进教室上夜自习。


在很多学校,娃娃是违禁品。比如阿七的学校,进校时不允许背书包,因为书包内兜容易藏东西;宿舍要定期检查,外加搜身,甚至让学生脱掉鞋子在地上走几圈,确保脚下没藏任何东西。


阿七那只15厘米左右大小的棉花娃娃,就在学校违禁物品名单上。借着开学可以带行李的机会,阿七把自己的娃娃偷偷带去了学校。为了避免被搜查,她每天早上起床叠好被子后,会把娃娃塞到被子里,压在枕头下。“如果推断这几天之内必查一次宿舍的话,我会把娃娃卷起来塞到衣服里,因为他们不会翻衣服,不然还要给我们收拾一下。”


有时阿七会把娃娃带到班里,放在书中间。当她向周围同学展示自己的棉花娃娃时,大家第一反应都是提醒她:“这么大胆,小心学校来给你收掉。”但阿七还是想带过来:每次背书很累的时候,看到它就会很开心。”小葵也不觉得这影响学习,反而认为是一种学习的激励:“我平常很喜欢说话,但带娃娃过去我会提醒自己给它做好榜样,安静写作业。”


阿七放假时带娃娃出去拍照 图/受访者提供



时而出现的父亲,永不缺席的母亲


“我打开快递箱看到棉花娃娃的第一眼,也是它看到我的第一眼。那一天就是娃娃的生日。”很多娃妈都会将棉花娃娃到家的日子记作娃娃的生日,按照人类过生日的习惯为棉花娃娃庆生。


钰是一个节日仪式感很强的人,2022年底,她养的两只棉花娃娃同一天到家。一年后,钰专门为两只娃娃举办了一次麦当劳儿童生日派对。


在这特殊的一天,钰想为两只娃娃实现一次难得的“父与子”团聚,她邀请了棉花娃娃的“爸爸”——两位COSER(动漫角色真人扮演者)分别扮演查理苏和萧逸(《光与夜之恋》的两位男主角)——前来参加娃娃的周岁生日聚会。


在生日聚会上,钰的娃娃与一位COSER合影 图/受访者提供


在生日会上,两个“爸爸”带着自己的“孩子”唱生日歌、切蛋糕、玩组装汉堡的小游戏,还抱着宝宝挥动它们的手脚,让宝宝动起来跳“宝宝舞”。他们还准备了长命锁,送给两个宝宝。整个生日会洋溢着感动与幸福,钰现在还会偶尔会看当时陪娃娃过生日时的视频与照片,“感觉心里热热的,家庭氛围拉满了”。


更多时候,钰都是一个人照顾娃娃。她在养娃方面投入了不少物质方面开支,“我整理过他们的衣服,只算成套服装不加配饰的话,都已经有上百件了。”她想让娃娃保持自己的个性,所以还会根据娃娃即将“出席”的场合,选择娃娃适配的色系和元素,找手艺人专门设计定制娃娃的服装。


2022年的10月份,钰要带着娃娃参加游戏中主角查理苏与Hello Kitty联动活动时,她专门为娃娃定制了一套粉色系的衣服,还为娃娃带上Hello Kitty元素的发饰。她感叹道:“我朋友都觉得,我已经投入和真的养一个小孩差不多程度的精力和金钱了。”


但钰觉得自己“在棉花娃娃身上获得到的情绪价值,远超于我在它身上投入的金钱价格”。她之前会带着棉花娃娃去互联网公司陪自己上班,把娃娃放在办公桌上,同事们也会时不时走过来看看娃娃现在在干什么,摸一摸娃娃的圆乎乎的小脑瓜。


“这种真的很像带小孩子去上班一样。”钰感叹说。面临高强度的工作压力,钰把脑袋靠在娃娃身上,就能感受到稍微治愈的心情,再投入到工作当中。同事有时也会向钰讨要娃娃,想要抱一会儿,她们都纷纷表示:“抱一下娃娃就会觉得很解压。”


钰工作多年,目前仍然单身,而她的同龄朋友已经进入婚姻生育阶段。有时候,她们会对着钰的两只娃娃聊育儿现状:“还好只是棉花娃娃不用读书,不然你肯定要送你儿子学这学那。”


她的母亲偶尔也催婚催育,钰就拿着两个娃娃说:“反正我也不会生的,你看看这个就得了。”当娃娃快过生日时,钰还会提醒妈妈娃娃快过生日了:“明天就是我儿子的生日了,你要不要做点礼物表示?”


后来,母亲真的为娃娃们准备过礼物,送上了两条玉石的平安无事牌。


钰外出时为娃娃准备了婴儿车,并精心打扮两个娃娃 图/受访者提供



生命经验的更替


李雨轩记得很清楚,她是在2021年6月份去接“许圆”的。她为此提前沐浴更衣了一番,换上好看的衣服,再去快递驿站接娃娃。


经过漫长的快递过程,棉花娃娃会变得“灰头土脸”,甚至会发生变形,有些身体部位变得瘪瘪的。将娃娃从纸箱取出来后,要先用酒精湿巾给棉花娃娃擦一遍身子,再给娃娃穿上已经洗干净、晾晒消毒后的衣服。李雨轩专门准备了一个粉色小盆,用作给棉花娃娃洗衣服。


妈妈在一旁给她录制开箱视频,调侃她:“自己的衣服都不好好洗,娃娃的衣服倒洗得起劲。”


有时候,这些年轻女孩们似乎真的产生了类似于当母亲的心理。


通过团购定制、等待娃娃时,她们挪用了不少真实生育过程的话术,比如“流产”的意思是流团,表示棉花娃娃无法再进行制作。同一个团里购买的棉花娃娃,是同一个“产房”里推出来的宝宝。


娃妈们自发创建了很多名为“幼儿园”的群聊,还将自己的群聊名称改为XXX(自己的棉花娃娃名字)妈妈、XXX家长,在里面“晒娃”,分享自己娃娃的动态,比如“小宝在陪妈咪追剧”,“一大早起来看见宝宝在看小说”。


“真的就是把他当成一个小孩子来交流。”火腿说。她的第一只娃娃名叫陆怀安,父亲是游戏《未定事件簿》中男主角之一陆景和。陆怀安刚到家时就被带去北京参加一个乙女游戏相关的线下活动,有同好邀请火腿带着娃娃一起拍照。火腿当时看到别的娃娃戴了很多首饰,可怀安跟着火腿坐了很久的火车来到北京,看起来没那么精致,“当时我忽然觉得很难过,觉得好像对他还不是特别好。”


养娃作为一种成长实践,很难摆脱玩家们自身的经验,经常不自觉就陷入比较、竞争的状态。钰曾经注意到,她的养娃朋友会因为觉得自己的娃娃没有别人家的可爱,而感到十分焦虑。为了获得一个看上去显得更可爱的娃娃,会去不断地重复购买。


娃娃的“成长焦虑”往往就是女孩们成长焦虑的投射,而战胜这种焦虑便是她们“育儿”过程中学到的第一课,“不管是买特别多的配饰,还是只买几件衣服,大家对棉花娃娃的爱其实是一样的。”火腿从未对买棉花娃娃感到后悔。


2020年12月12日,上海,《恋与制作人》动漫主题咖啡店吸引了众多二次元爱好者 图/视觉中国



与坚硬世界的缓冲地带


李雨轩在2019年1月1号晚上第一次打开《恋与制作人》这款游戏,然后喜欢上了那个名为许墨的男性角色。在她看来,许墨是她的精神伴侣,他有很多爱,但较为内敛,不善言辞,所以许墨和李雨轩的小孩可能也不太善于表达。


所以李雨轩会写信告诉孩子:“不必强求自己刻意迎合别人,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,你要发现自己内心究竟想要的是什么,然后找到自己的方向。”


李雨轩从初中开始,坚持每年给未来的孩子写一封信,李雨轩现在读大二,这样的信也写了八年。有了许圆后,她会翻出来过去写的信件,偷偷念给许圆听。


月下了解到她所玩的乙游男主还有棉花娃娃的周边时,正在巡回各地考公务员。她的考公之路并不顺利,第一年失利了很多次,很多次都差个零点几分。对于得知落榜成绩的月下来说,棉花娃娃此时便是月下倾诉的对象:“考公这件事情跟父母和朋友不能说得太多,其实压力蛮大的,所以是一个情绪的出口。”


月下悄悄地对着棉花娃娃哭诉自己的又一次失败,又告诉它们自己很想你们的爸爸。每次月下摸一摸娃娃,觉得心情缓解,好像失败也没什么大不了,继续接着考试就是了。月下说这叫“为母则刚”,她自己也会这么想:“那怎么办呢?日子总还要往前走,为两个宝宝咬咬牙。”


月下娃娃的生日餐 图/受访者提供


她买了带着背带的娃衣和专门放娃娃的娃包,每去到一个新地方时她都会带上自己的棉花娃娃,“我心理上会有一个安抚作用”。月下带着娃娃去到了东北三省和内蒙古,考完第二天还会把娃娃背在后面出门散散心,碰到景色不错的角落,也为娃娃拍摄照片。


没有考试的时候,月下白天要去机构里上课,便把棉花娃娃独自留在自己的床上。她觉得娃娃自己呆着太孤单,就又买了一只棉花娃娃,想让两只娃娃作伴,月下出门前会把它们的玩具放在娃娃旁边。“出去上课一整天,回来看到它们乖乖巧巧地坐在床上等你,就感觉心软软的。”


(小葵、阿七、钰、月下、火腿为化名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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